迷迭

耆欲深 天机浅

[林唐]黑暗中漫舞

这本来是一个段子

突然就这么长了我也很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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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的干冰雾气笼罩过来,林敬言的视线逐渐模糊,直到整个世界都有如泡影。

 

1.

唐昊窝在跳舞场的角落闷声喝酒,听着身边赵禹哲叽里呱啦啰嗦,有一搭没一搭看着舞池里两个男人在跳探戈。

被百花舞场的老板张佳乐拉来吃饭,唐昊是十万个不愿意的,要不是碍着张佳乐是父亲生意伙伴的面子,他才懒得来看人跳舞,自己反正也只会跟小姐太太们小打小闹转几个圈,对这种东西根本不上心。

此时舞场里多数人也都被舞池里辗转的二人所吸引,因为少有两个男人跳探戈,更少有跳得这么流丽的。一个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温雅而又有些神色茫然,他紧紧搂着另一个笑嘻嘻的男人,随着梵哑铃的高低起伏,跨步、下腰、旋转、肢体交缠……任是门外汉也看得出他们熟极而流的默契。

这两人刚刚在张佳乐的引荐下和唐昊同桌喝了几口酒,戴眼镜的男人叫林敬言,另一个笑得一脸促狭的叫方锐,本来是同一个芭蕾剧团的演员,据说林敬言得了眼疾,没法继续跳舞便直接引退了,方锐也转了方向,换到了另一个剧团,这次是正好到上海来演出的。

“老林是我老相识了,现在就在我这里友情提供专业舞蹈演出,实在是帮了大忙了。”张佳乐勾着林敬言的肩拍了拍。

林敬言微笑着看向张佳乐,只是眼神有些散,显得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曲终了,两人停在了与对方单腿交缠的姿势上,方锐微微后仰,特别明媚地笑了一下,舞池上下传来阵阵掌声。

唐昊哼了一声:“这种转来转去的东西,一点名堂都没有。”

一边啰嗦到一个中场休息的赵禹哲附和道:“就是!”

张佳乐才不会觉得没名堂,他言笑晏晏地迎过舞池去,“锐锐你干脆就在我这里跳舞吧,别回叶修的剧团了,你和老林搞不好是要艳压上海滩的。”

方锐眯着眼回道:“让你赚个盆满钵满吗,我不干的,老林一个人替你干活已经很给面子了。”说着回身就去牵舞伴的手,林敬言扶着方锐的手臂,跨出舞池边的一圈小花,微微笑道:“前两天在美琪看了他们演的胡桃夹子,虽然看得不真切,但感觉锐锐芭蕾跳得越发好了,跟着叶先生的剧团四处走走才好,别埋没了天分。”

张佳乐嗔道:“老林最没劲了,唉唉不跟你们说了,要去招呼公子哥儿们了,你们先坐下喝点东西。”

歌女上台开始唱起了蔷薇朵朵开,音声靡靡,激得唐昊酒气上涌直犯困,他抬手拍了下赵禹哲脑袋:“走了。”

刚刚站起身,就看到林敬言和方锐同另一个人正围坐桌前聊天。那一个人唐昊如何不识得,觉得可算是老天开眼,让他今天干坐半天也不虚此行。

吴羽策刚从报馆下班就匆匆过来赴老同学方锐的约,才坐下没多久,喝酒的小桌子就被连桌端了。他没好气看向那个罪魁祸首,正是一脸凛然的赵禹哲,身后抱臂站着唐昊,他顿时心里也就明白了大半。

“唐家的公子这个时候找写报道的记者来撒气,恐怕是特别不智了。”吴羽策淡淡道。

“你那篇报道里说什么我们昊哥纨绔子弟不务正业影响了唐家生意那根本就是瞎讲八讲”,赵禹哲挡在唐昊面前。

唐昊偷偷踢了赵禹哲一脚,“你趁机数落我呢。”

方锐有些坐不住了,他绕到吴羽策身前,对着赵禹哲勾了勾嘴角:“这位小哥,好歹刚才我们还喝过几杯酒,吴羽策今天是我请来的客人,这点面子你也不给吗?”

“不给!”唐昊站在后面吼道。

于是一来二去的,赵禹哲就要对着方锐动手,但这边还未动真格,唐昊已经找了个啤酒瓶朝方锐砸了过来。

方锐吃了一惊,吴羽策也急忙要挡,却看到林敬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唐昊身边,双手架住了他的手腕。唐昊酒气直往脑门冲,狠命甩手,砰地一声,酒瓶应声碎在了林敬言额角上。

 

2.

赵禹哲最近很郁闷,因为他大概永远失去了曾经愉快自由的夜生活。唐昊自从那次爆瓶事件后,反而几乎每天都要去百花舞场喝一杯,后来甚至都不要赵禹哲陪着了。

那晚直到看到林敬言的额角爆出血花,唐昊的酒气才从昏沉的头脑里散去。他看到林敬言一手捂了额角,一手挡在正要冲过来的方锐身前,轻轻絮絮地侧头说着什么,血兀自从指缝中冒了出来,牵牵连连滴在白衬衫的前襟上,滴在地上,牵牵连连滴到了唐昊的鞋头上。

唐昊便突然感到一阵的泄气,也不知泄的是哪门子的气。

第二天他鬼使神差地又逛到了百花,方锐已经不在那里,张佳乐让他给林敬言喝酒赔礼,他也不推辞,臭着脸喝了。

他记得林敬言指着额角包的纱布说:“眉骨那里缝了几针,以后有印子的话反正戴眼镜也是可以遮掉的。”

唐昊想这算是安慰我吧,可为什么自己一点都没觉得内心得到了救赎呢。

他于是就一晚上一晚上地虚耗在舞场里。他发现林敬言并不常跳舞,歌女唱歌的时候,舞群起舞的时候,唐昊认真睃巡过一遍,都没有那个像是云山雾罩的身影。只有在张佳乐每周几次特别安排的所谓高格调的歌剧独白唱段时,林敬言会出现。

唐昊抬头望向台上的林敬言,他没有戴眼镜,一贯茫茫然的神气更变本加厉了,像是对一切漠不关心地,在脸上涂着油彩的咏叹调演员身后,随着乐章起伏摆着各种诡异的动作,倒是特别符合歌剧独白奇诡疏离的氛围。

几天下来,唐昊觉得自己要是不出声,林敬言大概是发现不了他的,或者就是装看不见他,张佳乐竟然也跟着装看不见他,他又不是眼睛也有毛病,跑来跑去不知道在瞎忙什么。

于是唐昊干脆让服务生请了林敬言过来。

“我请你喝酒,”唐昊扔了张舞票到桌子上,“今晚你就跟我喝酒了。”

林敬言硬扯了个笑,说:“我这算是舞女的陪酒待遇了吗?”但他也就坐了下来,由着唐昊给他满杯。

之后过个几天唐昊就会请林敬言喝一杯,瞎聊聊,唐昊有次问他为什么只跳这么几场,不想多赚钱呀。

林敬言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从剧团引退也是因为我眼睛看不清,把握不好与别人的距离,所以没法和一群人配合着跳舞。”

唐昊瞬间觉得又回到那天拿着啤酒瓶糊了林敬言一脸的晚上,糊完心里还丝毫不痛快,甚至有些生起了闷气。

他听到林敬言续道:“在佳乐这里……上次是他说得好,其实是收留多过帮忙了。”

唐昊哦了一声,给两人都添了些酒。

隔了会儿唐昊又看到林敬言眼神空洞地笑笑,“不过这样可以复习复习芭蕾基本的五位脚七位臂,也不至于荒废了基本功。”

头顶笨拙闪动的霓虹灯照得林敬言的笑忽明忽暗的,眉骨那里掩藏好的疤痕也在眼镜框的边缘延展了出来。

台上的歌女又在唱蔷薇处处开,黏腻如蜜酒的声音揉进唐昊的脑中,“天公要蔷薇处处开,也叫人们尽量地爱,春风拂去我们心的创痛,蔷薇蔷薇处处开……”

唐昊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所剩不多的酒液泛着流光,他一口喝尽了,抬头看着林敬言:“不如你教我跳舞吧?我给你钱,学费。”

林敬言诧异地朝唐昊望去,眼神聚焦了好一会儿总算对上了唐昊的双眼,他虽然看不清,但仍能感觉到一种虎目含泪的热切慌张,他点点头说可以。

“要学芭蕾吗?”

“不要。就学那天你和方锐跳的那个舞。”

 

3.

林敬言的住处是隔了百花舞场一条小马路的沿街小公寓,很小的一间,只有一张床几样家具,烧饭上厕所都要到楼道里的公用厨房卫生间里去。

“你这里也太小了,”唐昊少爷插着裤袋站在林敬言的小房间中间,发出不知人间疾苦的感叹,“张佳乐怎么能这么对你。”

“我觉得挺好的,是我自己租的,不能再让佳乐负担我的房子,”林敬言粗略收拾着房间的坛坛罐罐,“这里离百花也近,能少走几步路。”

房间里收拾出了一小块地方,林敬言站在那里,朝唐昊招招手,“来吧,今天先学一点步法。”

林敬言背后是一个带着穿衣镜的衣橱,陈旧不堪,镜子的边缘都斑斑点点地发黑,唐昊抬眼望过去,直觉林敬言是被框在霉斑点点的古画里的人,已经有些残损了,他费力地刚刚从画里跨出来一步,背影都还留在画中。唐昊走过去,镜子里映出了自己的身影,似乎自己也被框进了这画里,可以跟着林敬言一起在这个发霉蒙尘的世界里往下坠。

他站到林敬言面前,拿手搭住他的肩,本以为会有些鸿濛初开般的欣喜,却不知怎么忽然蹦了句:“你怎么这么矮?”

林敬言没好气:“你是第一次看到我吗?”

“以前没注意,你总是站在台上,一点都不矮。”

林敬言把他的手从肩上捋下去,“今天就跟着我练步法,别先勾肩搭背的。”说着就背过身去,要给唐昊做示范。

唐昊老大不愿意地站在林敬言身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在林敬言头顶冒出半个脸来,眼露苦大仇深的凶光,得亏林敬言他看不清楚了。

走了没几步,唐昊就表示他还是有一点转圈圈的基础的可以直接和林敬言勾肩搭背开始学。

“我看你不像有基础。”林敬言推推眼镜。

“别骗人了你又看不清!试试总行吧。”唐昊说着就又要往林敬言肩上招呼魔爪。

林敬言好脾气地叹口气,默许了唐昊的爪子,顺便也把自己的手轻轻按在了唐昊的腰间。唐昊这回有些感觉了,不仅感觉到了鸿濛初开,还感觉到了如遭电殛。

林敬言没理会突然呆滞下来的唐昊,他带着唐昊侧过身,让他余光看着镜子纠正姿势,然后开始慢慢一二三四地喊节拍走舞步,顺口指点步法。唐昊勉力集中精神跟上林敬言的步伐,犹疑地又倔强地迈着步子。

天色已经有些暗下来,初夏黄昏的阳光透过窗口半下的窗帘懒懒散散铺进来。这个小公寓用的窗帘色彩很是明艳刺激,唐昊不由要猜疑是不是张佳乐给选的,像现在这样衬在阳光里,很有些南洋风情。唐昊正对着窗口,恍恍地想起几年前举家搬去香港的时候,他站在码头上,看到水面倒映着许多色彩犯冲的广告牌,五彩斑斓,光怪陆离。

半个月前他又在那个光怪陆离的码头上了船,回到上海联络买办。

“专心一点。”林敬言出声提醒。

那时候还没有这个,唐昊想。没有这样灰扑扑毛茸茸的声音在耳边絮絮地说话。

一阵风吹了进来,窗帘飘飞。

码头边一个小轮船开过,水里各种颜色便上下乱窜。

“林老师,”唐昊听到自己怔怔叫了一声,吓了一跳。

“……怎么了?”

唐昊努力急中生智,咕噜了一番说:“……肚子饿了。”

“行,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也要休息休息了,”林敬言坐到房间里唯二的椅子里,揉了揉脚,“我一个跳芭蕾的,脚趾本来已经够烂了,现在被你这么个踩法,我大概是要残废了。”

唐昊开小差的时候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踩了林敬言几百脚,他脑内的小轮船在浪里颠了一下,“那我请你去吃晚饭。”

“不用了,我就去楼下拐角的小摊吃碗面就行了,方便,晚上还要去舞场。”

“那我也去。”

“……好的吧。”

于是在小马路边随意支的小摊旁,唐昊和林敬言站着捧着碗面在那里认真地呼呼地吃,周围是渐起的霓虹,渐起的晚间市声,车水马龙。

小轮船推开波浪。

 

4.

有时候在百花,唐昊还是会碰到方锐,虽然他其实是跟吴羽策有过节,但他反正就是不太想看到方锐。每次看着方锐嬉皮笑脸跟着舞场乐队打哈哈,勾着林敬言凑在他耳边说话笑得春风得意马蹄疾,唐昊就分外不爽,心里默默责怪林敬言怎么长得这么矮了,被方锐勾来勾去的,张佳乐也勾他,谁都勾他,他也不生气,自己都气死了。

“昊昊,”张佳乐不知从哪里转出来,坐到了气鼓鼓的唐昊面前,“听说你在和老林学跳舞呀。”

唐昊含糊其辞嗯了一声。

“学得怎么样了?要不要跟你乐哥上去走一个。”张佳乐眨个右眼。

唐昊瞟了眼不远处的方锐和林敬言,说:“走一个就走一个。”

因为经常性的不专心,唐昊其实学习进度是比较堪忧的。张佳乐带着他跳了几步就摸清了他的底,他凑到唐昊耳边嘀咕:“怎么和我离得这么远了?探戈要紧紧贴着的呀,”说着就把唐昊往自己怀里使劲一捞,“别低头数自己脚步了,下巴抬高点,我让你干嘛你就跟着干嘛。”

唐昊想林敬言教他的时候可不就离得这么远的吗,难怪自己感觉哪里不对了,那天看他和方锐跳舞,明明两个人转圈像一个人在转似的。

张佳乐笑盈盈地忍受着唐昊的各种踩脚,要他后退的时候就用力把他往外甩,要他转圈就在他腰里推两下,像搓一个陀螺。唐昊头晕目眩地跟着张佳乐跳完一支曲子,虽然他心里苦,但其实张佳乐很有经验,在旁人看来,唐昊还算跳得有点样子。

最后张佳乐牵着他的手甩开身子,左臂斜斜上举,口中提示:“单膝给你乐哥跪下。”

唐昊听话地牵着张佳乐单膝跪地,就差没有在他手背上印下求饶的一吻了。

张佳乐看向林敬言,对他眨眨眼。唐昊也看过去,看到林敬言在那里轻轻拍手,方锐在他耳边说什么,林敬言正在点头。

唐昊忽然就决定要更努力地学舞。

于是林敬言就接收了比过去来得更勤的唐昊同学。

有天傍晚,林敬言和唐昊正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地练着舞,楼下隐隐传来叫声,老林老林的。

“是方锐。”林敬言说着就走到窗前,唐昊站在原地,看着林敬言的背影被南洋风窗帘遮了一半,左顾右盼。

林敬言辨认了一会儿没找着人,就扯着嗓子喊了声“方锐你在哪里啊”,楼下就有个人当街踮起脚尖平转了好几圈。林敬言总算是看到了,又扯着嗓子喊“你怎么不上来”,方锐说他找林敬言出去玩呢,黄包车就在旁边等着。

林敬言回头望了眼唐昊,唐昊赶忙躲开了眼神看别处,他就听到林敬言对着下面喊,“好好好,等我换身衣服。”

林敬言回身对唐昊抱歉地笑笑:“唐昊,今天不好意思了。”

唐昊也不看林敬言,自顾自说:“明明是我先来的。”

“方锐已经过来了,总不好让他再回去吧,明天继续学也是一样的。”

林敬言边说边在衣橱里拣了件白绸衬衫,套在了汗衫外面,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

“今天晚上我在百花也没场子,要么你就和我一起下去吧。”

“下去给方锐看我和你在一起吗?”

“锐锐知道我在教你跳舞的。”

“那就下去给方锐看我和你在一起以示清白吗?”

林敬言不说话了,唐昊继续没有看他,只是拧着脖子低头盯着镜子里两人的脚。他看到林敬言的脚微微往前踏了一步,又收了回来,一路往门口走去了。

“等下想走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上门。”

林敬言下楼去了,唐昊凑到窗口,看到方锐勾着林敬言的肩往前走,他的白绸衬衫鼓了风,飘飘的像是白鸽子,似乎是要随着晚风飞走的样子。

 

5.

天色暗下来,唐昊仍旧一个人坐在林敬言的小屋子里,夜色像一条厚重的毛毯裹住他,一阵阵刺刺的闷热。

楼下还是熟悉的市声,偶尔会开过电车,铛铛地响。唐昊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和林敬言并肩站在那一片嘈杂里,热火朝天地吃着一碗面,那是他第一次那样子吃面,吃得汗流浃背的,可是却觉得特别好吃。

他站到穿衣镜前,凭借外面路灯的残辉,看到自己朦朦胧胧的一个轮廓,飘在黑魆魆的屋子里,像个幽灵。他突然想,林敬言眼睛里的世界是不是就是这样,模糊而遥远,他平和地对待每一个人,只因每个人都像是飘舞的幽灵,每个人都是如此面目相似。

其实也不是,他过去一定是见过清晰可见的方锐的。

想象着林敬言,唐昊虚虚在镜前架起双手,摆出舞蹈的架势,缓缓地踏起舞步。就算是面目模糊,我也要做模糊到闪闪发光的那一个,唐昊不甘地想。

 

林敬言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打开灯,被伏在桌上睡觉的唐昊吓了一跳。

唐昊迷迷糊糊抬起头,说:“今天的舞还没有教完。”

林敬言有些无奈,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晚饭吃了吗?”

唐昊摇摇头。

林敬言叹口气:“我帮你去炒个蛋炒饭。”

公用小厨房里的白炽灯支数很小,林敬言很看不清了,也不知道打蛋的时候有没有把碎蛋壳打进去,只好心烦意乱地粗粗把蛋液倒进锅里去算了。

刚刚拒绝了方锐进剧团做指导的提议,等于拒绝了和方锐一起走。上海的演出完了,他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如今时局这么乱,能否再见也是未知。纵使有眼疾,他也看到了方锐眼睛里的光亮黯灭了下去。

“我什么时候会再也看不到了也是说不定的,”林敬言握了握方锐的手,“你的未来还很长。”

方锐隔了很久没有说话,然后他拥抱了林敬言:“老林你总算是抛弃我啦。”

那双熟悉的手的触感还在身体里没有散去,林敬言感觉到身上又环抱了一双手。

“我今天后来一个人练了很久的舞。”唐昊把头搁在林敬言肩上,在他耳边嗡嗡地说话。

林敬言止不住想起方锐刚刚进剧团的时候,眼睛闪着求表扬的光,骄傲地说自己吃苦耐劳一个人练了很久的舞。

他默然站了一会儿,说“饭好了,你先吃饭。”

唐昊没有动,他说:“那天张佳乐告诉我,探戈是要贴得更近一些跳的。”

“你别听他的,贴得近有近的跳法,远也有远的跳法。”

“我要学贴得近的。”

林敬言感觉到唐昊紧紧贴过来,灼热的年轻的身体缠在他的肢体上,只是想求他跳一支舞。他想起一个小时前侧头躲开了方锐的嘴唇,如今他突然感觉到深不见底的疲倦。他有些放弃了,像是之前那样,放弃舞台,放弃明亮跳脱的世界,一切不过是泡影。

他回过身,像是要表达什么歉意一般地低头莞尔,右腿勾进唐昊的双腿之间贴地画了一道弧,下身近乎与他交叠着,极慢地带着唐昊跳起了舞。

唐昊本来有些昏昏沉沉的,现在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下身被一下下地摩擦,体内一瞬便熊熊地燃起炽火。林敬言微仰着头,鼻尖蹭过唐昊的嘴角,唐昊只觉得高扬的火舌在他在他理智里蔓延烧燎,他有些胡乱地倾下脸去吻林敬言,竟然也得到了绵长温柔的回应,他感觉到林敬言的手从他的背脊一路往下拂过,像带着一串野火花,直抵他最痛苦煎熬的地方。

昏暗跳荡的灯光里,舞步在凌乱迟缓地行进,唐昊只觉得天旋地转,他闭起眼来,仿佛看见晚风中那条明艳的窗帘被吹得呼呼作响,小轮船驶进海里,耳边海浪轰然,间或还有海鸥滑过的尖鸣。

 

6.

唐昊在当晚所剩不多的睡眠时间里一直都没有睡好。

不过唐昊那种都能叫没睡好的话,林敬言那简直是毁天灭地地没睡好。

唐昊在梦里一直和林敬言横七竖八地跳着舞,各种姿势各种意义上地跳舞。跳着跳着,他又仿佛在被林敬言按着搓澡,走廊里响起宁波口音大爷的抱怨“哦哟这么大半夜的还在洗澡,搞什么搞!”

搞一搞有错吗?唐昊咂咂嘴。

于是林敬言见识了各种横过来的唐昊、卷毛毯的唐昊、拳打脚踢的唐昊,倒是比真的搞一搞的时候能打多了。

早上唐昊迷迷瞪瞪醒过来,想搂一把林敬言,却发现搂了个空。他睁开眼,看到林敬言已经好整以暇坐在椅子里看着他了。

突如其来的一阵奇异的尴尬冲击了唐昊,他裹紧了毛毯问,“你这么早啊……”

“我不是早,我是基本没睡觉。”

“……那个我去买早点吧。”唐昊说着就要爬起来,忽然又幡然醒悟般手忙脚乱地捞毛毯往身上裹,扯痛了昨晚的印记,龇牙咧嘴的。

“还是我去吧,”林敬言站起身来,把唐昊连人带毯子按回去,“要吃点什么?”

“肉包。”唐昊随口胡诌不过大脑。

“一大早就吃肉啊。”

“你管我。”

林敬言一下楼,唐昊就忍痛一骨碌起身,穿衣洗脸,不顾公共卫生间里邂逅的邻居们防备的眼神,认真把自己整理得人模狗样的。

他站在窗口等林敬言,看到他拿着报纸包的肉包不紧不慢走过来,就觉得练跳舞真挺好的,买个早饭也能走出望断天涯路的气质来。

似乎人与人在经历过一场过度亲密之后,总会陷入一种莫名的疏离感里去,起码唐昊是这么觉得。他目不斜视地吃着包子,看到包子上印出了报纸上的字来,读了几个字,像是一篇社论,他顺着就去看报纸,发现文章署名吴羽策。

黑色幽默一般,就像是一切回到原点的样子。

唐昊心念一动,突然问林敬言:“你会像帮方锐那样替我挡下啤酒瓶吗?”

林敬言笑了笑,没有答话。

楼下的小马路上铛铛地开过一辆电车,远远开过来,转了个弯,又隐没在了市声里。

唐昊不依不饶地看着林敬言,他就等到一句,“你这个舞,准备学到什么时候?”

 

7.

船就要开了,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唐昊坐在船舱里百无聊赖朝外看,码头送行的人群乌泱泱的,不少人手里牵着彩带,另一头握在船上的人手里,互相拉拉扯扯地假装两人还在牵着手。

其实家里已经拍了几百遍电报要他回去,说是时局越来越紧张了。唐昊迁延了很久,前几天在林敬言家怒摔肉包而去时,就决定甩膀子回家了。

只是在经过百花的时候,唐昊又止不住绕了进去,支支吾吾塞给张佳乐一个怀表,让他转交给林敬言。

“这是……学费?”张佳乐甩了甩表链。

唐昊伸手去拦他,“我挑了很久的,你小心轻放着点。”

“知道了,交给你乐哥。对了,你什么时候的船回香港?”

不知道在瞎期待什么,唐昊仍是不住地往人群里看。

在彩带形成的劣质彩虹的间隙,唐昊隐隐看到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像是初升的月亮,躲在彩虹后面,罩着黄昏雨后的雾,极淡地浮现在天幕里。

唐昊脑中瞬间过了一遍给张佳乐单膝跪地的记忆。

他急切地转头望向舷梯,船员正在一级级收起。他不暇细想飞奔出船舱,在船员胡乱挥舞的手臂阻挡下奋力一跃,从舷梯跳上了码头,惹得乌泱泱的人群一阵惊呼。

唐昊边扒开人群,边不住地往那个身影看去,那人显然一直都没看到唐昊,他不过就是站在那里。

这算是送别?这到底是哪门子的送别?唐昊愤恨地想着,更用力地往前扒人。

等到气喘吁吁赶到那人面前,那人惊了一惊,仔细辨认了一番后,便笑笑叫了他一声,“唐昊,”又从口袋里掏出块怀表看了一眼,“嗯,时间还算走得准。”

唐昊气坏了,愤恨地啃了林敬言的嘴一口。

船缓缓离港,船上的喇叭依然在播着友谊地久天长。而唐昊在这一刻觉得,其实他是可以无所谓什么永远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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